MichaelSoft 3.1

上個星期六是兒子學校的校慶運動會，因為是台北市老牌的公立學校，所以就要盛大慶祝一番。當天早上天氣滿冷的，氣溫在二十度以下，不過同學們還是必須穿著為了校慶表演要家長繳錢購買的短袖T恤，在寒風中耍著同樣是要繳錢購買的簡陋道具，在操場上對著司令台上的長官來賓表演節目。我走近司令台一看，從校長到長官來賓，每個都是穿西裝或長袖運動外套，而且一旁還泡好熱茶供大家飲用禦寒。這跟我小時候好像情況都一樣，這些學校主管的眼裡只有長官跟民代，學生們不過是表演的道具。

要有同理心，要為別人著想，這種話教別人很容易，自己卻不容易做到。最近有幾則新聞，台大校長在校慶演講，台下學生睡成一片。還有我很尊敬的洪蘭教授公開指責台大學生上課遲到、睡覺、吃便當，接著就引起學生在網路上更多的反擊。於是學者專家跟校長自己都感嘆時代變了，指責學生不尊重演講者，不用功等等。我開玩笑跟朋友說，在當年我念台大的時候，這種情況絕對不可能發生。不是因為我不會打瞌睡，而是根本不會去參加甚麼校慶典禮 。

如果談到年紀，我也是年過四十的人，在社會上也算有點歷練，也可以正大光明加入「大人」們教訓年輕人不用功的行列。我也常有機會到學校演講，自己覺得在台下睡覺的人應該是極少數。我的主題大都是談資訊業的趨勢，電腦科技的介紹，或是對職場生涯的準備，目的還是要讓他們用功、專業、有正確的工作態度。我有把握全場可以從頭熱到尾，除非是真的前晚熬夜或得了流感癱軟無力的人，否則不可能在演講中入睡。

我的演講對象非常多元，從大企業的高級主管、政府機關的公務人員、大學研究所的同學、甚至小學低年級的小朋友，都曾經是我的演講對象。根據不同的題目跟對象，就是要有不同的傳達方式。這就是孔子說的「因材施教」。我不相信今年是這位台大校長第一回對學生演講，如果以前就有這種狀況而不自知、或是依然故我，那我必須說校長您該檢討一下自己了。

舉個例子好了，回想我所有曾講過的演講對象，心目中排名最困難的前兩名是小學低年級同學，接下來是政府機關。低年級小朋友有如未受教化的野蠻人，必須持續用故事吸引他們的注意，不能有太多的互動，不然情況馬上會失控，全班開始各自表述各說各話，還會有人開始起身在教室裡兜圈子跑步。政府機關則是要抓住現場最高主管的心，我演講中習慣穿插許多笑點，因為有笑聲就會有共鳴，才會有機會聽進去我想講的東西。但是如果最高長官沒有笑，其他人是不敢太造次的。所以我都得隨時注意長官臉部的細微動作，隨時調整笑話的尺度，一旦長官嘴角微揚，代表大門已經開啟一條細縫。接下來持續適度加碼，直到長官開懷大笑，全場馬上就會跟著氣氛熱絡，最後都能大門敞開，順利吸收我要傳達的訊息。對於上述這兩種對象，在現場我大概得花兩倍的精力，但是事後的成就感卻是更多。

唸小學五年級的兒子把期末考成績拿回來，得意洋洋地炫耀他考了第二名，是有史以來最佳成績。我心裡也在暗自竊喜，高興的原因並不只是考了好成績，而是證明我當初的信念是對的。在2003年我出的第一本書裡，有一篇很長的文章提到幼稚園小朋友不用學英文，不用學電腦。因為學一堆長大後遲早會學到的東西。早學了也沒有，反正長大後跟別人是一樣的。這些年來自己就是堅信這樣的理念，讓他培養好的讀書習慣，其他事情就順其自然輕輕鬆鬆，到目前為止的結果看來是不錯的。用一般世俗的標準來看，他的課業表現一點都不輸人。

同時想到一個例子：公司有位男同事時常唉聲嘆氣，跟大家哀訴他最近很缺錢，因為老婆堅持要買一套十幾萬的英語幼教課程。直到最近有次公司旅遊，眾人才見識到他老婆的厲害。才一歲多的小孩，在遊覽車上也不忘收聽隨身播放的有聲教材，聽到後來坐在四周的同事也都把那幾個單字複習得很熟。接著又不時當眾表演學會的英文單字，比方說摸鼻子講nose，拉耳朵說ear之類的。這般的意志力著實令人欽佩，不過我心裡一直納悶，需要做到這樣嗎？

小孩子的學習好似一個上坡型的曲線，一開始傾斜度很陡，代表進步很快。因為其他同年齡的嬰幼兒都還在流口水咬橡皮玩具，這些被迫早慧的小孩卻得開始牙牙學英語，當然看起來要領先優秀得多。這就跟我那位可憐同事的小孩一樣，才一歲多就會摸鼻子講nose，拉耳朵說ear。娛樂效果的確很棒，不過是用高昂的代價換來的。在如此有紀律的嚴加管教之下，成果自然非常突出。如果是一群一歲多的幼兒來做英語測驗，我同事的小孩一定名列前茅，果然有乖乖照著廠商的廣告詞來實行，完全贏在起跑點上。不過隨著年紀漸增，其他小孩也開始學英文了，開始用快速的進度迎頭趕上，那些從小心智未開的時候，靠著每天看教學錄影帶聽CD慢慢學來的東西，就被其他在成熟學習階段的小孩用更快的學習速度趕上了。所以從小學低年級到中年級，差距越來越小，然後升到高年級，提前起跑的優勢已經不再，雖然領先在起跑點，但是到這個時候，大家的程度又變得差不多了。這就跟龜兔賽跑的故事一樣，除非能讓兔子多年來都以同樣的速度去衝刺，不過那是不太可能的，也會把兔子操得很累。

我可以理解這位同事夫人的想法，面對各種幼教廠商廣告的引誘與威嚇，還有身邊幼兒家長們的同儕壓力，就會覺得輸人不輸陣，人家都花十幾萬買教材，我老公賺的錢又不會比他少，怎麼能讓小孩輸在起跑點上？我的同事為了家庭和諧，就咬著牙花錢消災了事。不過我仍舊對他深表同情，因為這不會是災難的結束，而是開始。一歲多就花十幾萬來買英語教材，將來後續接踵而來的類似需求絕對沒完沒了。各種潛能開發課程、才藝班、出國遊學夏令營……，這種輸人不輸陣的心態不改，辛苦賺來的薪水會繼續往外灑，緊繃的學習也會把全家人都搞得很累。

問題的癥結，就是要有自信心。舉個例子，洪蘭教授是腦科學領域的專家，她努力提倡閱讀的重要，被很多家長奉為圭臬。這當然是正確的事，有了閱讀的好習慣，像練好紮實的基本功夫，就能夠順利吸收任何領域的知識。但是除了閱讀之外，洪蘭教授還說過坊間的皮指紋測試是沒有科學根據的，她也說過沒有什麼輸在起跑點這回事，大腦的發展是一輩子持續在發生，也沒有在幾歲以前非得要趕緊開發這種事。為什麼這些說法就被很多家長當成耳邊風，照樣送錢去測皮指紋、去急著從小就去開發什麼潛能？廠商為了賺錢，當然得編造出這些看似有科學根據的說法，學語言得從嬰兒期開始，要多刺激來開發腦部潛能，這種跟在電視上叫賣那些幫助長高、轉大人、豐胸壯陽神奇藥品的演藝人員有什麼兩樣？真正的科學家講的話不去相信，寧願去聽信經過包裝江湖術士的宣傳，這跟到廟裡求香灰喝符水有什麼兩樣？

這學期兒子的老師每天都會出個題目，要大家簡單寫幾句話。我覺得這滿好的，不會花太多時間就可以練習作文。有一天的題目是「長大後我想當一個…」，以下他寫的內容，我一字不改原文照抄：

「我想當一般的上班族，因為不會因為一個舉動或選擇，而影響到很多人，也不會被天氣影響收入，所以生活比較平靜。」

這段話看起來老氣橫秋，好似出自一個飽經風霜老頭的手筆。比起我們小時候動輒當科學家、醫生、甚至總統的未來志願，這傢伙顯然沒出息得多。這一小段文字在我心中引發了很多問號，有人說小孩會以爸爸為榜樣，我正是個一般的上班族，但卻不知道該對他寫的這些話感到自豪抑或悲哀。「不會被天氣影響收入」我想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不會像農夫一樣，颱風一來農作物就有可能遭受損失。但是前一句「因為不會因為一個舉動或選擇，而影響到很多人」，是代表在兒子的心目中，我做的工作並沒有什麼意義嗎？工作做好了對社會沒什麼顯著的貢獻，搞砸了也無傷大雅，沒什麼關係？講白一點就是俗稱「對社會沒有貢獻」。更讓我感到好奇的是，「生活比較平靜」居然是他的生活目標，這小子也成熟得太詭異了吧。這讓我不禁要反思，從小至今我是給了他怎麼樣的身教，讓他耳濡目染至今，變成一個這麼小就胸無大志的人？

如果說我在身教上面要負責任，那就是從小到現在，從來沒讓他感覺我會為了事業、客戶這種事而不陪在他身邊。凡是跟家庭有關的事情，優先順序絕對在公司事務之上。因公出國算是例外，但是每次出國前，都會跟他說這是不得已的，我也不想這樣不在家四處跑。也可能是這些經驗長期的累積，對他的事業觀產生了影響。如果我是個以事業為重，為了打拼只好東奔西跑、晚上要陪客戶、週末假日都要加班的父親，相信他的觀念會完全不一樣，可能就不會只甘於當一個平凡的上班族了。

不過想想那些號稱從小立大志的故事，我總感覺不大對勁，不是對其真實性存疑，就是很難贏得我的認同。小時候課本上那位在河邊看小魚逆流而上而被激勵的人，現在想想實在非常可笑，他身邊負責造神的文膽們也編得太過火了吧。最近去吃一攤喜酒，聽到對新郎的介紹是「從小就擔心自己長大後不是人上人」，然後自豪地說在公司正是紅得發紫，當時的立即反應就是一陣訕笑，然後看到新郎其他同事眼中同時集體出現不屑的表情。所以比較起來，假設我兒子從小就這樣立志成為人上人，我應該不會以此為傲，反而會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然後整天提心吊膽擔心他壓力過大。不然就怕他這樣爭強好勝，搞不好會變成像前面新郎那種讓別人在面前鼓掌，轉了身卻搖頭鄙夷的人。這樣的話即使一時爬到人上人的地位，其實心裡也會很寂寞吧。

以前有個電視影集叫做「天才老爹」，是由一位黑人喜劇演員Bill Cosby自製自演的家庭情境喜劇，當時在台灣上演的時候收視率也很高，四、五年級的同學們應該都有看過。不知道為什麼，多年來就是對某一集裡的片段印象深刻。那一集是天才老爹有個朋友到他家，談到一些傷心事，包括女兒吸毒、蹺家、行為不檢等等，父女關係當然也有很嚴重的問題。當他看到天才老爹的兒子女兒們個個父慈子孝和樂融融，就感傷地問：「我是哪裡做錯了？」沈默了片刻，天才老爹只是聳肩淡淡地回答：「可能是我運氣比較好吧。」

我兒子小時候就算很好養，從來不用擔心他不愛吃東西，反而是吃太多的時候要出手阻止。該睡覺了也是很快就睡著，一睡著就像隻小豬，怎麼樣都吵不醒。身邊很多朋友同事的小孩就沒有這麼好養，不用說別人，我爸媽的運氣就比我來得差。據說本人小時候很壞，整晚哭鬧不休，吵得全家不得安寧。爸媽說好幾次他們還得趁上班的空檔，相約到外面的小旅館租個房間補眠。雖然我懷疑他們不只是單純去睡覺而已，但是至少證明當時的我是個很難帶的壞小孩。

小孩子不管好養難養，都是爸媽的心肝寶貝，都會盡全力去照顧，讓他們一天天平安長大。不過長大到一個程度，爸媽無法掌控的變因就會越來越多，因為小孩已經不再是傻呼呼只懂得喝奶吃手指頭的嬰孩，慢慢已經長成獨立的個體了。

今年我兒子升上小學五年級，身邊有些同事就會跟我說，小孩子升上高年級就會有很明顯的不一樣，開始會像個小大人，開始會反抗、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張，然後會慢慢喜歡跟朋友在一起混，不再愛賴在爸媽身邊…… 這些即將來臨的改變，對從小就跟他形影不離的我來說，真是非常恐怖的事。他很愛看電影「玩具總動員」(Toy Story)，每次跟他一起欣賞這部片子的時候，都會看得心驚膽顫。看到那些擔心因為主人長大之後就會被冷落的玩具，就會想到我自己。爸媽們正是等著被小孩棄置一旁的玩具啊！

爸媽被冷落只是開始，接下來有自己的朋友圈，開始邁入成人世界。在這個成長的階段，就會開始面臨許多考驗、誘惑，在爸媽眼中，跟小時候可愛的小寶貝會越差越遠，甚至有朋友跟我說，有時候見到自己小孩叛逆的裝扮跟談吐，他會覺得好像是個陌生人，打死都無法相信這就是當年抱在懷裡嘰嘰笑的乖寶寶。

週末跟朋友出去玩棒球，不過是簡單轉身接傳球的動作，竟然就扭傷了尾椎，當場痛得丟下手套爬回場邊休息，接下來我看得進入傷兵名單，跟王建民一樣至少到九月份才能再出賽。在家裡行動不便，東西掉到地上都得央求兒子來幫忙撿。兒子倒是很乖來幫忙，撿完之後還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搖頭嘆口氣說「你老了啦。」我老了嗎？不會吧，身份證上的年紀才四十出頭而已。不過自己不得不承認，雖然還不能稱得上老，但是也不算年輕了。

有時跟同事一起到KTV，點了周杰倫的歌來唱，大家就會大呼小叫，好像我是一個老不修似的。要是越唱越High，尖起嗓子來高唱蘇打綠的歌，大夥更是驚駭莫名，似乎見到木乃伊大復活，不斷問為什麼這種歌我也會唱。每次看到這種反應，都會反省自己是不是應該乖乖地點校園懷舊民歌抓泥鰍蘭花草，或甚至是蘇武牧羊可愛的馬之類的懷舊老歌。宅男同事們聚在一起談論新出的電玩遊戲，當我也湊過去分享過關的心得，甚至展示出國買回來的原文遊戲攻略本，一開始大家也是眼光狐疑，覺得這傢伙怎麼也在玩這玩意，他不是應該去打高爾夫球，去喝紅酒抽雪茄，參加這些看似高雅其實做作無趣的活動嗎？我得花些工夫贏得大家的認同，才能慢慢打進這個年輕宅男信任圈，好不容易才開始陸續收到大家分享的電玩資訊。

我一向以眼力自豪，這個應該感謝爸媽，遺傳給我一雙好眼睛，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近視，眼力測驗都還在1.0-1.2左右。不過隨著年紀增長，老花的速度就比有近視的人快。因為視力的關係，也開始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是步入中年的人了。最近好幾次在開會的時候，拿起印出來的會議資料，別人都毫無問題開始研讀，就看我一個人把這疊裝訂好的紙舉起來，伸直手臂加上腦袋往後仰，這才能看清楚紙上的密密麻麻的文字跟數字。有人就開始貼心地建議以後字要印大一點，不然某個人閱讀有困難。但是因為要節省紙張保護地球，又有人就勸我自己甘願一點，趕快去配付老花眼鏡。尤其我又是個對文字上癮的人，平常看很多書，出去吃飯的時候沒書看，也得隨便找張廣告傳單來配飯吃才行。所以視力減退這部份對我的影響最大，也讓我不得不承認已經不再年輕。

雖然在公司裡已經早被歸類在年紀大的族群，但是因為常跟兒子一起混，玩的東西跟看的電視電影都是小孩子的普遍級，所以一直沒去考慮到自己實際年齡，反正覺得什麼東西好玩就去玩，在這些時候可以讓心智年齡降到跟兒子同樣等級，不去想成人世界的紛擾煩憂，其實是很棒的。只是很悲哀地，真的歲月不饒人，即使刻意忽視年紀漸長，慢慢地在身體狀況上不得不去注意這個殘酷的事實。眼睛老花了，筋骨也遲鈍僵硬了，要定期作健康檢查，去配老花眼鏡我看是遲早逃不過，玩球的時候也得開始小心，別以為還可以跟電視上大聯盟的選手一樣撲接翻滾，接不到球讓它漏過去就算了，別逞強扭傷筋骨，搞得痛不欲生行動不便，還得讓兒子拍肩膀提醒已經老了。

即使如此，我想我還是會繼續裝糊塗，儘可能忽視生理年齡不再年輕的事實。朋友同事們應該也已經習慣，哪天我真的板起臉來唱起懷舊老歌，大家反而會覺得不對勁。而且兒子就要升上小學高年級，正往青少年的路途前進，現在精彩好玩的東西這麼多，當然要繼續跟他一起打混玩樂。就算哪天兒子開始整天跟同學混，不愛再跟老爸一起玩了，我還是可以跟著他成長的軌跡自得其樂。反正我就是神經大條臉皮厚，就是個老頑童老不修，別人能奈我何。

過農曆年前，我的岳父大人重病住院。因為他很疼我兒子這個外孫，所以在他病危的時候，三更半夜我們還是把兒子從美夢中挖起床，一起帶到醫院送外公最後一程。全家人圍在加護病房的病床邊，看著外公的氣息逐漸減弱，儀表上的數字不斷下降，我同時也在觀察兒子的反應。原本以為他多少會難過或是害怕，結果看他好像沒什麼反應，就乖乖地跟大人們站在一起，時間到了就載他回家繼續睡覺。那時候就覺得這傢伙怎麼如此沒心肝，一點反應都沒有。不過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居然情況好像比他好不到哪去。。

我對死亡最早的記憶，是在小學低年級的時候外婆家的曾祖母過世。現在回憶起來，當時的我跟現在兒子一樣，真的一點難過的感覺都沒有。印象最深的一幕，舅舅跟我兩個人在外婆家房間裡，我在床上跳來跳去不曉得在玩什麼，舅舅坐在床沿發呆。忽然他猛一回頭對我吼：「阿祖死了你很高興嗎？」我就趕快摸摸鼻子逃出房門。反正從頭到尾，好像真的沒有什麼難過的回憶。

到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有人送給我們一隻小狗，我跟兩個妹妹當然很開心。但是公寓房子養狗畢竟很不方便，養了幾天之後爸媽還是決定送人。知道小狗送人的消息的時候，我跟妹妹哭得呼天搶地，好像天要塌下來似的。那時候阿公坐在一旁看我們哭，最後搖搖頭哭笑不得冒出一句話：「我死的時候你們如果也哭成這樣，我會覺得很安慰。」

我是家中的長孫，所以跟阿公很親。阿公一直有氣喘的老毛病，在我退伍要出國唸書那時候狀況已經很不好，但是壓根不敢去想像最壞的可能。在紐約唸了半年多，有天晚上打電話回台灣，話筒傳來妹妹的哭聲，當下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兩個人就在越洋電話兩端嗚嗚地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掛電話。因為一個人身在異鄉，聽到這種消息更是不知所措。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那幾天都處在一種很虛幻詭異的精神狀態。因為課業沈重，心痛狂哭一陣過後還是得爬回電腦前面寫作業。寫到精疲力竭倒頭便睡，睡醒之後繼續開機寫程式。可能是因為人不在家裡，沒有親眼目睹，所以睡醒後居然會忘了有這回事。工作一陣子之後才會赫然想起阿公已經不在了，但是心裡又半信半疑不能確定這是不是真的，就又打電話回家，然後又很難過大哭一場，哭累了平靜下來又去工作，累了就睡，睡醒後腦袋再度空白，過一陣子又再想起來重新再哭一遍，就這樣週而復始過了一個多禮拜這樣的日子。後來跟學校請假，飛回來參加喪禮。下飛機踏入家門，爸媽流著淚帶我向阿公的靈位上香，看到阿公的相片掛在牆上，當下才真正確定阿公已經走了。

所以，在天上的阿公應該對我們的表現很滿意才對。

最近有天晚上跟幾個高中同學聚餐，照例是吃得酒酣耳熱腦滿腸肥，聊得天南地北不亦樂乎。盡興而歸之後躺在床上，回想起整晚大家談話的內容，忽然發現跟以前已經很不一樣了。大學時期見面談的是女生、政治、畢業後要做甚麼，等到就業之後結婚前話題仍舊是女生、政治、再加上各自的工作。現在見面大家一直掛在嘴邊的話題不外乎兩件事：工作跟小孩。

這不能代表所有已婚中年男性，不過回想起來，我們的話題真的就是圍繞著這兩個東西打轉。像我們這樣已經年過四十的人，在公司裡已經都算是資深員工，面臨的問題也大同小異：處理老闆們交付越來越大的責任、面對新世代的年輕同事、不然就是出差會不會太頻繁、會不會考慮去中國工作等等。聊工作太嚴肅，談到後來話題就都跑到小孩身上。誰的小孩愛吃又懶惰所以擔心會變成胖子，有的是抱怨學校功課越來越難，國語生字一堆、再加上要學英文，然後老師又越來越放任不管…不過很奇怪的是，看著我這些老同學，這些年不管再怎麼打混囂張放浪形駭，現在結婚生子了，只要一談到自己的小孩，原先再怎麼其貌不揚兇神惡煞的嘴臉，馬上變型成慈眉善目的阿伯、聲調也柔和了起來，差點頭上就長出光圈、背後生出小天使的翅膀。

披頭四(The Beatles)是我最喜歡的樂團，原因是他們的歌都是自己當時的心情告白，不是無病呻吟、為賦新辭強說愁。早期年少輕狂的時候，就是簡樸狂放的吉他搖滾；後來年歲漸長，每位團員的興趣開始分歧，幫樂團帶進更多元的音樂元素。同時由於年歲跟經驗的增長，歌曲探討的話題也越來越深刻。不像有些流行歌星，從青春偶像唱到禿頭鮪魚肚了，從嘴巴唱出來的還是那一套。披頭四拆夥之後，每個人往自己想走的路繼續發展。約翰藍儂一方面鼓吹世界和平，同時也懂得珍惜跟享受家庭生活，他為小兒子寫的「美麗的男孩」(Beautiful Boy)這首歌，是一個父親獻給兒子最美的情歌。晚上看著兒子熟睡的模樣，腦海中經常就會自動播放起這首歌。想想老同學們面對他們小孩的時刻，想必也是同樣的心境。

想當年大家在學校的時候，對未來充滿了豪情壯志。當時還是保守的戒嚴年代，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就立志要打拼，在有影響力的時候，努力去面對這些不公不義。隨著二十幾年來台灣社會風起雲湧的改變，當時理平頭穿制服的學生，也變成禿頭大肚甚至開始有點老花眼的中年人。現在整天打開電視報紙就是結黨營私的政客、各種張牙舞爪面目可憎的名嘴、大師、主播與記者。富商巨賈成為媒體焦點跟意見領袖，把公司經營得亂七八糟的大老闆都可以整天大放厥辭了，更別提到目前還口袋滿滿的企業領導人，居然還有人把他講的話集合成一本語錄來分析研讀。面對這樣的社會，只會充滿無力感，覺得自己實在人微言輕，要有一丁點影響力都很不容易，更別提想兼善天下，能獨善其身就不錯了。

年歲跟經驗的增長，就是一段挫折跟妥協的過程。如果照當今功利社會「成功人士」的標準，就是大家在商業雜誌裡看到的那種，我們這批同學應該都不夠資格。不過我們每天認真上班，在自己的崗位上做好自己的工作，藉由完成一件一件小小的好事，對社會國家做出貢獻。然後把孩子教好，我想這就是我們最卑微、但是最實在的價值跟任務。

兒子這學期升上四年級, 開學後有天回家很高興跟我們說他這學期當班長. 記憶中除了一年級有段時間是依照座號輪流當, 這傢伙是第一次當上名正言順的班長, 這當然是個好消息. 於是就問他是怎麼選出來的, 他說是同學投票的. 不得了, 真的有經過民意的考驗, 是由直接民選的民主機制選出來的.

腦子裡還充滿驕傲的時候, 兒子又說了 : ”我們班都是男生選男生, 女生選女生, 因為班上男生比較多, 我就當選了.” 原來在小學校園裡也有跟我們政治圈一樣的現象, 大人們是”只問藍綠, 不問是非”, 小孩子則是”只問男女, 不問是非”. 我就問難道都沒有男生投給女生, 或是女生投給男生的嗎 ? 他一臉不屑地說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個男生投給了女生, 後來男生們就不太愛跟他玩. 唉, 這也跟成人的政治圈類似, 這種”藍皮綠骨”, ”男皮女骨”的人一旦被發現, 通常日子就不會太好過.

事情還沒完, 接下來他說在煩惱風紀股長要選誰. 怪了, 不是大家票選的, 你在煩惱個甚麼勁 ? 但是事情不是我這個憨人想的那麼簡單, 他開始解釋他們班的選罷法施行細則, 原來是全班選民來投票進行班長跟副班長直選, 這兩個人就有權去指定所有班級幹部. 哇, 這儼然是典型的總統制啊 ! 想當初我們還得慢慢一個個投票選出所有幹部, 等全部選完一節課都過去了, 現在變成這麼有效率倒也不錯. 只是名單確認之前, 需要經過太上皇—老師的最終審核. 太上皇有權否決顯然不適任的人選. 這也是必需的步驟, 雖然對班長當選人威望有損, 但可以確保班級幹部的人選不會太誇張.

不過跟政治學教的一樣, 效率帶來了人治的風險, 像是極權國家辦事多有效率, 不過就會忽略民意, 一切以單一領導人的好惡為準. 我兒子的人選指派標準當然與他的死黨名單息息相關, 所以我不禁為男女勢力的傾斜與內閣的品質深感憂心. 而且他絕對不會顧慮到藍綠…. 不, 男女雙方的代表比例. 根據他的初步規劃, 只有衛生股長要讓女營來當, 其他都是男營的政客來權力分贓.

後續發展是, 班長跟副班長開始一起去”喬”出最終內閣人事. 這又是男女雙方勢力的正面對決了, 因為女營的成績表現較佳, 所以學藝股長由女方拿下. 班上有個女生是中美混血, 英文程度為全班之冠, 所以英文股長非她莫屬. 這樣一個個協商到後來, 男女陣營在內閣的比例已經不是最初我兒子心中規畫的一面倒, 而是勢均力敵的五五波. 最後還剩下一個重要的風紀股長, 班長跟副班長依然僵持不下. 我兒子屬意由他的好朋友擔任, 副班長卻堅持要讓另一位性格剛正品性良好的女生接手. 兩人最後同意交由最傳統的方式 – 猜拳來決定. 在全班選民的注目之下, 剪刀石頭布的結果是女營獲勝, 最終由女方搶得風紀股長這個天下第一部的內閣職位. 原本以為一人得道可以雞犬升天的男營顯得十分失望. 女營當時輸掉班長直選, 原先以為大勢已去, 這學期都得抬不起頭, 後來卻經由精準的操盤跟老天爺的幫忙, 再加上粗線條的班長當選人大意失荊州, 居然掌握了副班長, 風紀股長, 學藝股長這三大內閣寶座, 讓男營的班長當場變成跛腳鴨.

今年幾乎每個月都有出國開會的行程，對我這種資深宅男來說，這原本就是件痛苦的事。再加上我是個已婚又黏兒子的宅男，所以一想到有好幾天不能跟兒子混在一起，心裡更對這種出差行程恨之入骨。不過為了五斗米折腰，還是得乖乖聽命行事。這次的事件發生在上個月底，要出發到對岸開會的前一天晚上。

當晚照例我跟寶貝兒子講完睡前故事，躺在床上進行無意義的對話，兩人隨時都會入睡。我跟他說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了，這幾天要乖乖聽話，五天後我就回來了。這小子當場臉色就沉了下來，轉過臉來哀怨地從嘴裡冒出五個字：「你都不陪我」。當時這五個字好比是天打雷劈，把我震懾得不知所措。我怎麼會讓兒子覺得都不陪他呢？

比起其他人的爸爸，我可是多花了很多時間陪他。除了上班，我所有的休閒時間、週末假期都是跟他一起度過。這當然是因為我最大的快樂來源就是他，所以能跟他寸步不離就是我的休閒娛樂。在他剛上小學那一年半我辭職在家專職寫書，所以有更充裕的時間參與他剛進小學時的學校生活。不只是每天接送上下課、中午送便當、還熱心參與班上的活動。每個班級都有幾個愛心媽媽，唯有我兒子班上多了一個突兀的愛心爸爸。剛開始我混在一堆婆婆媽媽當中真的有點怪，自己心裡都會覺得別人看我的眼光有點詭異，會不會覺得這個男人是不是遊手好閒無業遊民，怎麼能夠整天在學校陪兒子混。但是時間一久我也就打入這個婆婆媽媽的團體，而且每個星期四我主講的成語故事還受到大家一致的好評，不但孩子們愛聽，老師家長們都感謝那兩年讓孩子們學會很多實用的成語。

所以我自認不但是宅男，還是很適合當個家庭主夫的宅男。兒子也心知肚明，我陪他的時間多過其他人的爸爸。但是為什麼會冒出這樣殘酷的話呢？是不是我太常陪他，結果讓這種四、五天的分開顯得更明顯、更無法忍受？其實他越長越大，可以感覺出來已經越來越不黏我了。問題是我還是一樣黏他，所以這樣出差幾天的分開，我應該比他更難過才對。然後這小子還要落井下石，用這樣殘酷的話來指責我，就讓我的傷口更加深更疼痛了。

隔天清晨起床準備出門，看著照例躺成大字型露出肚皮呼呼大睡的兒子，「你都不陪我」這五個字就從腦中浮現，心情就開始沉重起來，拖著行李箱踏出家門的腳步有如千斤重。從那一刻開始，這五個字好像被寫成符咒，牢牢地貼在我的胸口，在這整趟行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壓得我抬不起頭。晚上回到飯店房間，打電話回家跟他聊幾句，問問他乖不乖，中午學校便當主菜是甚麼，聯絡簿簽了沒有，然後跟他道晚安，在通電話的這幾分鐘內，符咒的法力才能稍微舒緩些。不過掛上電話一個人躺在異鄉的飯店床上，五字真經又開始發功，心裡又開始隱隱作痛，真想跟平常一樣伸手去捏捏他上臂的五花肉，環手抱著他的鮪魚肚，聽他在睡前因為不想睡覺而硬擠出來天花亂墜毫無意義的胡言亂語。我真想我的寶貝兒子，我為什麼不能每天跟他一起，為什麼要來這個鬼地方……

前幾天在看一本日本政治學者寫的書，看累了就把書擺在沙發上。過一陣子走回來一看，跟星際大戰樂高積木玩累了的兒子剛好晃到沙發旁邊，居然順手就把這本書抓起來讀。我一聲不吭遠遠坐著觀察他，這小子真的煞有其事地在一字一句閱讀這本大部分成年人都看不下去的書。就這樣看他仔細讀了三、四頁，總算把書放下，繼續回去玩他的玩具大混戰。我過去問他剛才那本書好不好看，他說「好看啊」。再問他書裡在講甚麼，他說「在講核子戰爭，很酷」。我過去翻看那幾頁，真的是在講核子戰爭，不過根本一點也不酷。這幾頁文字要表達的意思他不可能看得懂，但是我還是覺得非常得意。雖然兒子現在壞習慣一堆，寫作業時常漫不經心、考試粗心大意丟三落四，不過有一點我們教育成功了，就是培養出他愛看書的習慣，連這種厚厚一本都是字的書都有興趣拿起來讀。有了這個習慣，對於他往後的學習我就可以放心一大半。

市面上的惡質媒體在歌頌富商巨賈、唱衰台灣之餘，偶爾會冒出一些談兒童教育的報導，不過內容一樣讓人心驚膽顫。主旨必定是說將來競爭有多激烈，都會在可憐家長的肩膀上再多加幾塊磚頭。比方說國際化的社會英文有多重要，對岸的小孩在搖籃裡就開始學英文。然後學中國古文也很重要，所以甚麼讀經班也紛紛冒了出來，原先前途無亮的科系學生開始見到一線曙光。接下來還有甚麼國際觀，你看有錢人的小孩都會送到國外去「磨練」、假遊學真遊玩。於是被嚇習慣的中產階級父母就只好繼續掏錢，沒有能力送出國，就送去學習西餐禮儀，刀叉用得順手、學到拿湯匙由內向外舀湯喝，至少有點假洋鬼子的架式。

我在四年前出的第一本書裡有一篇「給幼稚園家長的演講稿」，裡面的兩大主張就是幼稚園小朋友還不用學英文、更不用學電腦。現在兒子上小學三年級了，學校早就開始教英文，但是我很自豪的是自己身為所謂的「資訊專業人員」，能夠抗拒所有誘惑，就是沒讓他玩電腦。這學期他們學校開始排電腦課，每個星期這小子都很期待，不過原因不是愛玩電腦，而是可以到電腦教室吹冷氣。他跟我說班上有誰電腦多厲害，會換桌布還會打字。我都跟他說這些沒甚麼，等到了高年級再學就可以了。

「電腦神童」所會的，不過是在本公司生產的軟體上用滑鼠指指點點，這些東西只是雕蟲小技，一學就能上手。像我家傻小子愛看書，甚至抓起一本書就生吞活剝試著要去看懂的習慣，我覺得這才是比較實在的蹲馬步功夫。

所以我從來不怕兒子會像廣告上說的會「輸在起跑點上」。現在看起來雖然已經有很多兒子的同學們跑在前面了，比方說「電腦神童」、「圍棋神童」、「安親班神童」等等。不過我還是樂見兒子在後面慢條斯理地穩紮穩打，吃得飽睡得好玩得開心，快快樂樂把閱讀、學習等等基本能力培養好。學習是一條終身的道路，一開始就跑錯了路，或是剛起步就跑太快扭傷腳，跑得太多反而變得討厭跑步，甚至為了成績吃禁藥揠苗助長，雖然一時可以滿足爸媽的虛榮心、或是讓家長獲得似是而非的安全感，但是長期來看不見得是好事。為了賺小孩錢就無所不用其極威脅利誘的廠商固然可鄙，乖乖照單全收的家長們也要負很大的責任。

這陣子在美國洋基隊的王建民變成民族英雄，國內活生生冒出許多原本不看棒球的王建民粉絲。前陣子洋基隊在季後賽頻臨被淘汰邊緣，身邊的朋友都擔心如果再敗，今年就看不到王建民上場投球了，於是看球看得心驚膽戰，輸球之後捶胸頓足、茶不思飯不想。我在球賽前就做好心理建設，不管洋基隊贏球或輸球，都可以保持心情愉快。如果贏球的話，就可以繼續看王建民上場，搞不好還能直搗世界大賽奪冠；要是輸球，我就不必這樣熬夜看球傷身體，或是上班時間三不五時偷瞄網站的實況轉播，生活作息可以回到正軌。所以欣賞球賽的時候就沒有壓力，最後輸了球也不會太難過，我想這就叫做「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吧。

在生活中，其實也可以作這樣的心理建設，目的是讓自己盡可能保持心情愉快。其實這也算是陳腔濫調，就是所謂的「正面思考」，凡事往好的一面想。

再舉個例子，上學期有天兒子在學校跟同學玩追殺遊戲，結果摔得兩個膝蓋破皮慘不忍睹。每天換藥看他哀嚎的樣子，心裡實在很不忍心，一面氣他喜歡跟同學打打殺殺，也同時氣推他受傷的同學、完全放任不管的老師。不過生氣於事無補，只好轉念往好的方向去想，至少這陣子他下課時候會乖乖坐在位子上養傷，不會再出去追殺亂跑，可以保證這段期間之內大小傷都不會有。接著看他傷口每天都有進展，逐漸開始收口結疤了，可以藉此機會確定他身體的復原功能一切正常。

不過並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好的一面，有些事情真的純粹是麻煩，從哪一面去看都糟透了。在這個時候如果想讓心情好一點，有個辦法就是利用時間來解決。大家都曉得，時間是治癒傷口最有效的方法，不過這是屬於長期的藥方，無法盡速幫你解決問題。為了盡快排除煩憂，也可以換個方式把這個法寶拿來用用。方法就是把坐小叮噹的時光機到未來，站在當時的角度回想現在發生這件不如意的事。有時候就會覺得現在看來是不得了的大事，一段時間過後，可能變成芝麻蒜皮的小事，根本不用太煩惱。

比方說看到一些家長在餵小孩子吃飯，孩子大哭大鬧吃不下，大人就千方百計要他全吃下去，怕他營養不夠長不高，於是家長開始大聲叫罵，搞得同桌吃飯的人全部一起消化不良。其實一餐少吃一兩口飯，會是甚麼不得了的事嗎？這時候家長就得搭上時光機，飛到三年後的未來回頭看看，不過是三年前的一餐少吃了幾口飯，不要說過了三年，可能過了三天就會忘記的事，當時幹嘛如此斤斤計較。

前幾天在速食店碰到一位兒子班上同學的家長，就坐下來跟他聊聊天。他跟我介紹這學期又幫女兒報名了哪些課程，除了原先就有的英文跟心算，現在又多了星期六的圍棋班，因為廣告上說學圍棋對小孩的思考很有幫助。然後又去花錢做了甚麼手掌皮紋檢測，因為廣告上說這個東西測性向很準。我很想跟他說與其花錢做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東西，不如帶去行天宮收驚還比較經濟實惠。但是看他講得如此得意，我也只有在一旁微笑點頭的份。

我深深覺得我們現今身處的社會已經被兩股強大的邪惡力量所籠罩：媒體與廣告。大人們深陷其中已經無可救藥，更嚴重的是我們的下一代，從他們剛開始成長的時刻就必須面對這些無孔不入的惡勢力，如果我們甚麼事都不做，就會眼睜睜看著小孩子們一步步被影響，被塑造成沒有判斷力、完全被惡質媒體跟商業廣告牽著鼻子走的傻瓜消費者。荷包失血事小，如果用到對身體有害的劣質產品，或是腦子裡對怪力亂神顛倒黑白的觀念照單全收，這種損害才更為嚴重。

電視是傳播這兩股惡勢力的主要力量，如果可以斷絕這個途徑，麻煩就可以消除一大半。我認識幾個家長就堅持家裡沒有電視，或是有電視但是不裝第四台。這樣的家長值得佩服，但是做起來難度其實很高，像我自己就承認做不到，因為有時候還是想看電視轉播的球賽、各地的美食節目、或是電影頻道的老電影。所以就固定看幾個優質的頻道，比方說播卡通的幾個兒童頻道、國家地理或是DISCOVERY，那一串新聞頻道就當成臭不可聞的垃圾堆，避之唯恐不及。不然就把電視的功能當成顯示器，用來播錄影帶或DVD，這樣多少能阻擋小孩們看到那些不入流的劣質節目。

廣告商為了要研究如何打動人心，尤其要如何打動小孩子跟青少年的心，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去做市場分析、目標族群調查，反正就是要不擇手段從小孩子或是家長的荷包裡榨出錢來。如果不想上當，就要從小讓孩子知道廣告的本質。讓他們了解所有廣告的目的，一開始就自己做好心理建設，預設立場就是不信任廣告所傳遞的訊息，因為他們都是想要來賺你的錢。當然在我們資本主義的社會，花錢去買好東西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雖然一開始先不信任，事後經過思考、查證、或是親友的證言，知道這應該是好東西，那樣的話再去花錢購買也不遲。反正就不要一開始就被廣告所要傳遞的訊息所影響，一開始先否定它再說。

比方說所謂的名人代言式廣告，破解的方法就非常簡單。因為這些名人都是收廠商的大筆廣告費才來拍廣告的，所以他們在廣告中講的一字一句，都是為了要賺錢。只要看清楚這一點，就不會去相信他們對產品所做的任何推薦。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幾個媒體廣告寵兒，這些人可以同時為各種五花八門不同的產品做廣告。如果了解接廣告就只是為了賺錢這個本質，就不會對他們的行為太過驚訝。反正有錢能賺直需賺，他們拿人錢財幫人做事，有這種機會多賺點鈔票也不賴，只是我們這些消費者不必跟著他們的節拍起舞，反正就不要去相信這些廣告就是了。

在康健雜誌寫了一年多的「男人心事」專欄，眼看我的四十歲生日就要到了。邁向不惑之年，身為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會有什麼心事？

想像我的祖父、父親在四十歲時所面臨哪些煩惱，應該不外乎家庭經濟的壓力、還有子女教養的問題。這兩大煩惱應該是跨世代的已婚中年男子共有的負擔。不過比較起來，我倒是覺得現今的中年男子在這兩個問題上面臨的壓力強度比以前更巨大。當前社會的貧富差距比以前大，電視雜誌每天都有一堆記者跟在巨商富賈明星名模身邊，報導他們的一顰一笑，宣傳他們從頭頂到腳底的名牌服飾與配件，頌揚他們豪宅有多大，新車有多酷，他們的停車位就是我家的兩倍大，幾口吃掉的二頭鮑要價就比一般人的月薪還多。每天這種報導圍繞在身邊，無形中就變成加諸於我們身上的壓力，吃不起松阪牛至少也得有松阪豬，這些高消費的新聞也逐漸把我們的消費標準拉高了。

同時，我們也面臨比以往更大的工作壓力，電視報紙上報導的都是台灣景氣有多差，對岸如何遍地是黃金。就算索性關掉電視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市面上的雜誌、暢銷書，也不斷製造出新的競爭要素，因為大眾的危機就是他們業績上的轉機。一堆競爭力、語言能力、分析能力、問題解決力、溝通力、即戰力等等，把我搞得很沒力。上班就是要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怎麼會搞成這麼複雜？

然後大家的言行都跟著當時的暢銷書與雜誌封面標題轉，現在當紅的是言必稱「世界是平的」，所以我們都比以前的中年上班族還偉大，當場變成義和團，得面對世界各色人種各國對手的競爭。不只如此，還得面對比我們年輕同事們的挑戰。什麼四五年級當家，六年級準備接班，七年級後浪推前浪，或是找幾個同一年出生的媒體寵兒，用這個來說明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有多不得了。說句不客氣的話，這實在是無聊透頂，每一年出生的人當中都可以找出幾個在各行業在當時看似頂尖的「成功人士」，所以不曉得這樣歸類有什麼意義。講得更嚴重一點，這樣把人分成各個年齡的族群來製造衝突，是不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炒作族群議題」？

這還沒完，以上這些被發明出來層出不窮的競爭力，連我們可憐的小孩子也逃不掉，同時這樣的壓力就轉到我們身上來。同樣因為「世界是平的」，所以英文有多重要。然後資訊時代來臨，所以電腦能力也不能缺。接下來因為多元入學方案，所以還要去學各種才藝、參加課外活動，讓學習紀錄更好看。搞了半天最近發現原來中文也是關鍵能力，作文能力是真本事，所以各家補習班多了一個財源，開始加開作文班，教小孩寫作文的書也一本一本冒出來。我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有完沒完，接下來是不是要報導小學高年級的同學如何去面對低年級學弟妹的挑戰。